很榮幸跟大家分享這篇文章,是我們電子報創刊以來的第一篇客座文章和客座翻譯!
電子報創刊不久,我收到 brenda 的來信,她是作家也是譯者,英譯了程廷 Apyang Imiq 的這篇散文,寄來翻譯和我分享。很開心有機會跟其他譯者交流,也藉此認識 Apyang 的作品。brenda 的英譯恰當平衡了忠實度與流暢度,也盡可能傳達 Apyang 的文風。翻譯平實好讀,歡迎中文讀者一起閱讀 : )
Apyang 談到自己從小羨慕好友 Amiq 可以流利的講族語跟華語,努力多年之後,自己終於也能流利的講族語。文中提到陪祖母看病的回憶:「醫生問哪裡痛,外婆安靜地指著肚子的某個部位。『喔,應該是肝。』除了這種簡單的問答,他們無法更深入探討外婆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麼。」語言的失落,既是心理的距離,也可能是身體實際的阻隔。
〈我的 Amiq 大姊大〉談母語的失落和追尋,讓我想起我之前翻譯的另一篇文章:〈讀書識字,或之類的事〉。在加州長大的周怡齡(Catherine Chou)努力學台語,她的經驗引起大家迴響,我也寫下自己的感觸。
我們對於母語總是懷抱特別的感情,我自己也在努力重拾台語,既受文化與身分認同驅使,也是對外婆情感的紀念。很佩服 Apyang 已經完成了這一步。
感謝作者程廷 Apyang Imiq 和九歌出版社慷慨同意我們刊登原文,也謝謝 brenda 和我們分享她的英文翻譯。
本篇文章〈我的 Amiq 大姊大〉出自程廷 Apyang Imiq 的散文集《我長在打開的樹洞》。
(另外,歡迎大家加入線上讀書會!我們會在 5 月 21 日早上 10 點一起討論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有興趣的朋友歡迎留言、回信或寫信到 transcreation@substack.com 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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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 Amiq 大姊大
程廷 Apyang Imiq
Amiq 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她的皮膚有一層淺淺的黝黑色,兩顆眼睛圓圓地微微分開,發呆的時候像一隻青蛙。她最喜歡的事情是下雨過後吆喝大家找蝸牛,賣給阿姨賺零用錢。
Amiq 很像哆啦 A 夢裡的技安,名符其實的支亞干部落第五組1的孩子王,在那個女生比男生力氣還大的年代,她用巴掌和飛踢征服第五組所有的小孩,登上一九八三到一九八八出生階段的孩童王座。我一直很喜歡跟 Amiq 玩,因為她集合了各種自由、叛逆與整合的氣質。
相對於公務員家庭的我,媽媽每天認真檢查回家作業,拿著尺在書桌前看我的國字是不是寫歪,上完教會得一字不漏地背誦經文;爸爸回家就用字正腔圓的國語教訓我們,醉酒後,學著過往部隊長官的外省腔,「起立、立正、敬禮……」六個小孩,六個阿兵哥,我們有規律的生活作息,不能當部落裡的野孩子。
Amiq 的父母很早離開部落,跟著 Payi 和 Baki 一起生活,說一口流利的太魯閣語。我很羨慕她口袋總是有爸媽寄來的零用錢,不像我媽把三餐料理好,很少有機會給我們硬幣去雜貨店血拚。我羨慕 Amiq 總是到處玩耍,不用在意扮家家酒時,在野地裡烤地瓜弄髒衣服,若是我滿身泥土回家,不是站壁就是挨水管。
除此之外,我更羨慕 Amiq 的「整合」能力。
小的時候,部落裡很多老人不會說國語,我們也不會說族語。老人好像一種奇特的鬼魂,跟我們這些小鬼活在平行時空。偏偏他們又喜歡「堵」小孩,只要遇見,就得乖乖接受盤問:「Manu hangang su」、「Ima Tama Bubu su?」 「Mnsa inu ka Tama Bubu su?」2 ……
好幾次我聽不懂,敷衍地擠出「Iq、Iq、Kiya、Kiya」3,一旦識破我的爛族語,「Aji Truku ka isu(你不是太魯閣族)。」老鬼們狠狠地落下這句,好像我應該下地獄,不配活在部落,我心裡油然升起一種考試沒有六十分的挫敗感,但我從來沒有上過課呀,你罵我幹麼!
Amiq 是那種少數的族語學霸,有能力來回穿梭兩種語言的小孩子,她優游自在地橫走兩個國度,整合斷裂的時代並從中獲利。她帶領我們走進玉米田冒險,踩斷好幾根玉米後,Payi 拿著鐮刀瘋狂追趕,Amiq 頂著頭罵:「Pipi, Usa da(幹,滾開啦!)」我幻想能跟著罵上幾句,一定很帥氣。
她用熟練的族語跟雜貨店老闆抬槓,天花亂墜講奶奶前幾天採花生,問老闆要不要收購,我們則按照事前排練的劇本,在 Amiq 的掩護下,順利地塞糖果進口袋。
我實在太喜歡 Amiq,她是一座頑強的橋樑,跨越洶湧的溪水,連接兩座截然不同的山頭,在我幼年的成長期替我擋子彈,抵禦那些老鬼的蔑視。
長大以後,我回頭問爸媽為什麼不跟我講族語,媽媽說你怪我幹麼?我們小時候去學校講族語要掛狗牌;爸爸說你怪我幹麼?我以前當兵說族語,被士官長賞巴掌罵妖言惑眾。我究竟要怪誰?誰要給我重新上課,讓我考族語及格六十分,誰要補償我缺失的那一塊?
在台北混盪十年,太魯閣語離我越來越遠。我在高樓大廈和規畫完善的人行道上,藏匿自己還是一個太魯閣族的身分。每次同儕問我語言或文化的相關問題,喉嚨就像菸抽太多,乾澀噤口,事後打電話回家求救,那樣來回問答,尷尬又好笑的狀況,不禁問自己究竟在忙什麼。
撰寫論文的期間,大量訪談部落耆老,深深的焦慮感重新回到肉體,訪談的過程總是痛苦又迷亂,老人想要跟我說更多,但了解的國字有限;我也想問老人更多,吐出的族語又少得可憐。好不容易聽懂的單字,又得暗自揣測到底有沒有十足正確的把握。
好幾次的訪談,讓我感覺像外婆去看醫生的場景,醫生問哪裡痛,外婆安靜地指著肚子的某個部位。「喔,應該是肝。」除了這種簡單的問答,他們無法更深入探討外婆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麼,「乖乖吃藥就會好。」醫生最後總是這樣說,外婆也從不需知道藥丸裡面有什麼成分,如果真能痊癒,也給我來一顆拯救族語的藥丸吧。
回部落生活數年,參與社區發展協會的工作,我跟著一群夥伴四處訪談耆老,舉辦各種活動,族語奇妙地一點一滴回來,像高燒打點滴後慢慢痊癒,這次聽不懂的單字,有意識地記在心裡,下次再聽到,興奮地竊喜自己把這個單字記起來。爸媽知道我想學族語,一改過去的家庭教育,盡量用族語跟我溝通。
某次,我和哥哥大打出手,兩人激烈地從客廳打到前庭,隔壁的 Payi 聽到轟鬧聲,跑來勸說兄弟不該吵架,我失去理智地說不關你的事,我倆停手後,各自占據院子的兩端不斷咆哮,指責對方的不是,直到太陽下山。
事後,我窩在房間裡冷靜悸動的心,回想起那些惡毒又尖酸的言語,一方面後悔自己衝動的個性和手腳,另一方面陷入深深的滿足感,我竟然毫無深思熟慮,開口成章講滿太魯閣語,清晰又有邏輯地不間斷理論。
突然,我想起 Amiq,她像鬼魂一樣帶我進出、縫補、沾黏兩個世界。我,根本 Amiq 啊。
作者
程廷 Apyang Imiq
太魯閣族,生長在花蓮縣萬榮鄉支亞干部落。畢業於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現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部落簡易自來水委員會總幹事、部落會議幹部、部落旅遊體驗公司董事長。
曾獲 2007、2010、2015、2016、2018、2019、2020 台灣原住民族文學獎散文組獎、2020 台灣文學獎原住民族漢語散文獎、2020 年國藝會創作補助。
本篇文章〈我的 Amiq 大姊大〉出自程廷 Apyang Imiq 的散文集《我長在打開的樹洞》。
日治時期部落的行政分區,類似現在的鄰里分區。
就是那種稀鬆平常的問候語:你叫什麼名字?你爸媽是誰?你爸媽去哪裡?
最常使用的太魯閣語:對、對、對、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