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久不見!休息了一個多月,很開心再次跟大家見面。
這次的〈跟著李仙得走入 19 世紀南台灣〉是上次〈重訪 19 世紀台灣〉的續集,兩篇文章轉自《博物淡水》第 14 期的〈行旅臺灣、認識臺灣──美國外交官李仙得的博物學知識及「番地無主論」〉。感謝淡水古蹟博物館慷慨同意我重登此文。
原本是要連續兩期發完,想不到中間意外確診,隔了兩個月才把下集整理出來;而《斯卡羅》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奪得了金鐘獎最大獎「戲劇節目獎」。也許大家會因此更好奇主角之一的李仙得是何許人也吧?上次的〈重訪 19 世紀台灣〉提到比較多李仙得的生平,這次則專注在他的旅行和對臺灣的認識。我覺得旅行是很有趣的題目,希望大家喜歡這兩次的分享。小小預告:下次中文刊名要換新的名字了!
下次讀書會是 12 月 1 日晚上 7 點,讀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這次回到線上聚會,歡迎參加!有興趣的朋友請在 11 月 28 日之前留言、回信或寫信到 transcreation@substack.com 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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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仙得的旅行與知識特色
李仙得 1867 年來臺處理羅發號事件,最後和實際控制琅𤩝地區的琅𤩝十八社總頭目卓杞篤達成保護船難者的協議,史稱「南岬之盟」。為了訂下協議、確保協議效力,李仙得多次走訪琅𤩝,可以說是當時最瞭解琅𤩝的西方人。除此之外,李仙得有一次從淡水走陸路到臺灣府,是十分難得的行程。雖然李仙得不曾在臺長住,但總計來臺至少 8 次,遍訪西部主要聚落,也多次前往界外,透過旅行累積了對臺灣的認識。
在臺灣旅行並不容易,就李仙得的經驗而言,旅行的實際情況究竟如何?李仙得一行人從邱茍(今苗栗縣公館鄉出礦坑)走到大甲(今臺中市大甲區)一帶,他直言「一路上都很費力且令人厭煩」:
這地帶的起伏非常大,而我們幾乎一直都得走在天然的小徑上。那是由被雨水刻蝕出的水道的乾河床所形成。……在這些山谷裡,太陽反射極強,讓我們感到熱力似乎就焦聚在我們所在的那地點。1
道路難行,天氣高溫多雨,旅行實是辛苦之事。不過身為外交官,李仙得旅行時畢竟比較寬裕,可以雇用挑夫、轎夫,坐轎稍減旅途疲憊,可走水路時則乘船通過,更輕鬆也更快速。
準備跨越番界進入原住民領域之前,要先做好周全準備,不只要找到嚮導、通譯,也要準備禮物。拜訪原住民時送上禮物應是行之有年的慣例,李仙得對禮物的知識可能來自嚮導,也可能是透過其他西方人輾轉得知。除了禮物,西方人也常攜帶藥品,有時甚至帶醫生同行,為原住民治病;傳教士不只帶藥旅行,也透過教會網絡發送或販售藥品。或許是托禮物與藥品之福,西方人大致受到部落歡迎。
除了旅行的相關知識,李仙得的旅行路線也看得到人際網絡的影響。李仙得多次和英國商人陶德(John Dodd,1838-1907)結伴同行,陶德不只是旅伴,有時也決定了李仙得的旅行路線。陶德在臺灣北部經商,推廣臺茶貿易,常至茶園附近的山區探勘,會說桶後方言(屬今日泰雅族語)。李仙得之所以能進入屈尺(今新北市新店區屈尺)的桶後部落,無疑是依賴陶德引路。
1870 年 1 月,李仙得在南部旅行,從打狗前往陶社(今屏東縣泰武鄉陶社)拜訪原住民,途中借宿阿里港(今屏東縣里港鄉里港)的長老教會及萬金庄(今屏東縣萬巒鄉萬金)的天主堂。李仙得在教會、教堂借宿,一路上行經的地點也都有傳教士經營的痕跡。洋行雇員必麒麟(William Alexander Pickering,1840-1907)曾走過類似路線,他和李仙得熟識,或許是他將這條路線告訴李仙得。
李仙得在西方人社群的幫助下順利至各地旅行,旅行路線反映了交遊網絡的影響,由此獲得的知識也帶有旅行的痕跡:李仙得描寫的對象包括停留時間較長的休息點、旅宿點(通常是村莊或城鎮)以及城鎮之間的鄉野,描述時配合行進的節奏。李仙得關心博物學知識,此外也在旅行中觀察到複雜的族群關係,更針對琅𤩝地區發展出「番地無主論」。
就和當時許多西方人一樣,李仙得熱心投入博物學研究,把握機會採集植物和地質標本。李仙得對地質特別有研究,曾經在美國經營採礦事業,不過並未順利致富。博物學是他描寫風景、分析風景的工具;或許是出於自身對地質、採礦的興趣,又或許是受到當時西方人對「開發」的渴望,他的敘述中處處可見對商業潛力的關心。舉例而言,李仙得經過貿易興盛的中部小港口梧棲時,如此描述梧棲一帶的鄉野:
此地的樟腦樹與其他有用的林木等也都產量豐盛。茶的栽培不久前才引介至該處,且相當成功。中國人認為這裡的茶葉比島上任何一處都更優越。除了茶葉與樟腦外,這些丘陵亦植有大量的煙草與靛青。稻米、甘蔗、花生與甘薯則是平原上的主要產物。2
李仙得介紹梧棲的主要作物,評價其栽植情形,特別關心此地是否具備「有用」的物產,此地整體看來十分富庶。
至於地質方面,李仙得描述之餘更進一步提出大膽推測。他將「福爾摩沙火山遍佈」的傳聞與自己的觀察相互驗證比較,認為所謂「火山」其實是燃燒的油井,接著十分雀躍地說:
既然雞籠的砂岩遠至島最南端的大樹房的小村莊都可見到,我們即可從此點及其他的觀察上推斷,福爾摩沙島是相當一致的由同樣的成分所構成。若此為實,那麼,煤礦、硫磺、石油等三項重要原料,很可能全島各地都能找到。這些生產物,加上已曾提及的那些靛青、茶葉、樟腦等等,將使福爾摩沙成為地球表面最富饒的地帶之一。3
根據地質上的發現,臺灣很可能富藏煤礦、硫磺、石油等重要資源,值得投資開發。不論是在植物或地質上,李仙得的博物學描述都與商業利益緊密結合,他毫不掩飾兩者的關聯,也不覺得兩者有何扞格之處。對於「開發」的渴望可說是他和同時代人共享的特徵。
除了博物學知識外,李仙得最引人注意的應該是他提出的「番地無主論」。李仙得多次走訪琅𤩝,在和琅𤩝十八社交往的過程中,他注意到這裡確實不屬於清政府管轄,族群之間也確實存在界線,他將自己實地踏查所觀察到的界線繪製在地圖上,畫出的界線縱貫恆春半島,不同於清政府將枋寮以南全部畫為番地的做法。地圖上將琅𤩝十八社描述為由獨立國家組成的鬆散聯盟:「邦聯」(Confederation),等於是承認原住民形成了有規模的政治社會,獨立於清政府之外。弔詭的是,依據19 世紀的國際法概念,比原住民更「文明」者仍然可以獲取這片土地和人群的「主權」。4
李仙得在處理羅發號事件時,一再催促清政府採取行動,將琅𤩝實際納入統治。但是對清政府而言,這等於是要他們擴張版圖,茲事體大,因此清政府並未積極回應李仙得的要求。1872 年,李仙得辭去美國駐廈門領事一職,轉任日本明治政府顧問,在牡丹社事件中協助日本出兵臺灣。與此同時,李仙得對原住民地區的論述也進一步發展:其一,他 1873 年的〈臺灣南部之圖〉改將枋寮以南皆畫為番地,和清政府說法統一,強化日軍由恆春半島西岸登陸的正當性。5其二,他匿名發表小冊子《福爾摩沙原住民地區是否為中華帝國的一部分?》6 ,主張清政府並未取得臺灣原住民地區的主權,諸如日本等其他文明力量自可取而代之,甚至表示中日為了避免領土糾紛,全島最終都將納入日本版圖。
李仙得以「番地無主論」為日本助陣,利用當年踏查繪製的圖資為日軍規畫出兵路線,他的臺灣知識以戰略情報之姿派上用場,而《臺灣紀行》一書可說是獻給日本的「殖民手冊」。然而牡丹社事件最終以外交手段解決,清政府以「開山撫番」的行動回應原住民地區的主權問題,這樣的事件發展或許讓李仙得十分失望。《臺灣紀行》抱持強烈的殖民主張,或許因為牴觸當時的政治氛圍,最終未能出版。
結語
1860 年代開港之後,擁有豐富商業潛力同時船難頻傳的臺灣不時成為西方世界的焦點。1867 年羅發號事件發生,美國駐廈門領事李仙得因此來到臺灣,也透過在臺西方人社群的協助至各地旅行。西方人對臺灣的認識奠基於旅行,故也受限於旅行可及之地;他們以渴望探索、渴望開發的眼光觀看臺灣,或許也以「文明」的標準評判所見所聞,希望透過「文明」的力量消除開發的障礙。
李仙得的博物學知識體現了這些特徵:他的旅行路線和觀察皆侷限於西部平原至淺山地區,雖設法前往界外,但難以太過深入,必須仰賴以教會為主的既有網絡。他希望開發商業利源,認為此地不夠文明,這些想法皆呼應同時代人的看法,是開港後西方人關於臺灣書寫的特色。李仙得最特別的是在牡丹社事件中提出的「番地無主論」,結合他的踏查認識和國際法論點,以獨到方式「活用」了他對臺灣的認識。對李仙得而言,可惜時勢不站在他這邊,牡丹社事件以外交手段解決,《臺灣紀行》最後未能出版,李仙得的野心也未能實現。
這邊註解放得比較精簡,完整的參考資料請參期刊的版本。
雖然說 19 世紀來臺的西方人以「文明」和「開發」的眼光觀看臺灣,但我們今天多少也是一樣的嗎?「成長」的腳步不能停止,因此我們也必須不斷「進步」,「進步」背後往往是開發的同義詞,而比較中性的「文化」雖然多少取代了「文明」一詞,但這種文明高低的排序從未真正消失吧。
一百多年前的過去看似遙遠,但似乎又不盡然?
Le Gendre, Notes of Travel in Formosa, 83; 譯文引自李仙得,《李仙得臺灣紀行》,頁 79。
Le Gendre, Notes of Travel in Formosa, 104; 譯文引自李仙得,《李仙得臺灣紀行》,頁 96。
Le Gendre, Notes of Travel in Formosa, 62; 譯文引自李仙得,《李仙得臺灣紀行》,頁 59。
李仙得 1870 年繪製的〈臺灣與澎湖地圖〉局部放大圖, 可以看到縱貫恆春半島的番界及「CONFEDERATION OF EIGHTEEN TRIBES UNDER ONE CHIEF」(總頭目下轄十八社之邦聯)字樣。
Charles W. Le Gendre, Is Aboriginal Formosa a Part of the Chinese Empire? An Unbiassed Statement of the Question, with Eight Maps of Formosa (Shanghai: Lane, Crawford, 1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