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發生了令人難過的新聞,美國南加州的「爾灣台灣基督長老教會」(Irvine Taiwanese Presbyterian Church)發生槍擊案,凶嫌是有和平統一促進會背景的台灣移民,鄭達志醫師(Dr. John Cheng)因為英勇抵抗不幸犧牲,但也因為他挺身而出,傷亡人數僅有一死五傷。
看到凶嫌選擇的犯案地點,我立刻想到長老教會跟台獨運動的深厚關係(相信許多台灣人也都熟悉這層淵源)。這次的電子報從這起事件出發,比較間接的談長老教會早期在台開教的一些故事,以此致意。
最後是讀書會的訊息,我們上週六舉辦了第一次讀書會,討論非常有趣,謝謝參加的朋友!也歡迎大家下次一起來讀《台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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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週美國南加州的「爾灣台灣基督長老教會」(Irvine Taiwanese Presbyterian Church)發生槍擊案,凶嫌是有和平統一促進會背景的台灣移民,犯案地點選擇的長老教會跟台獨運動具有深厚關係,背後的統獨意識形態衝突不言可喻。
關於這起槍擊案已有許多分析,談統獨政治、身分認同等等,同時當然也牽涉到美國槍枝氾濫的問題。事實上就在這起槍擊案的前一天,紐約州水牛城的超市也發生另一起大規模槍擊案,造成 10 死 3 傷。(就在這篇文章準備刊登之際,美國德州一所小學又發生大規模槍擊案,造成 19 名學生及 2 名成人死亡。)
以下是我看到的一些相關討論:
陳嘉宏,〈陳嘉宏專欄:被封存在時空膠囊裡的周文偉〉,《上報》,2022 年 5 月 20 日,指出這個事件不應用「省籍衝突」來解釋。我想至少年輕一輩,或是現在的台灣,大家已經認為「省籍衝突」是過去的事。
Jocelyn Chung, “We won't be erased. Church shooting strikes at our identity as Taiwanese Americans,” USA Today, 17 May 2022. 談台美人的歷史和遭到壓迫的過去。《報導者》寫了一篇作者鍾尚潔的專訪。
Michelle Kuo and Albert Wu, “How to respond to the shooting at Irvine Taiwanese Presbyterian Church?” A Broad and Ample Road, 22 May 2022. 談我們該如何哀悼。
因此我想比較間接的談一些長老教會的歷史,也是我個人感觸比較深的地方。以前讀過 1860 年代西方人書寫台灣的材料,前幾年讀了馬偕日記,寫了一篇關於馬偕的文章,因此想到長老教會,我最先想到的是當年開教的歷史,對馬偕尤其印象深刻。
長老教會在台灣歷史悠久,1860 年代台灣開港之後,商人、傳教士、外交官等各種西方人陸續來到台灣,長老教會正是在此時前來經營。長老教會第一位來台的宣教師是馬雅各(James Laidlaw Maxwell,1836 - 1921),1865 年來台,他先在府城設立醫館,但遭到當地人排斥,於是轉往打狗,在旗後建立醫館與禮拜堂,1868 年才重新回到府城。
1871 年 12 月,馬偕(George Leslie Mackay,1844 - 1901)從加拿大來到台灣,鑑於南部已有英國長老教會的經營,馬偕決定北上淡水,在北台灣傳教。1872 年 3 月,馬偕抵達淡水,先暫時借住商人陶德(John Dodd,1838 - 1907)家中,後來到附近租屋。馬偕租屋的故事留給我很深的印象。
馬偕在淡水租下一間原本要當馬廄的舊房子,整理完畢後,在門口張貼十誡。看到馬偕貼出十誡,附近居民群情激憤,出言威脅,撕毀了紙張。馬偕重貼一張十誡,民眾更加激動,把爛泥丟到門上,也污損了十誡。馬偕等人群散去之後又重貼一張十誡,民眾不再破壞,但經過時依然咒罵連連。1 馬偕雖然以淡水當據點,但一年之中大半時間都在外旅行傳教,例如 1874 年,馬偕待在淡水的時間加起來只有 2 個月左右。出外旅行傳教時,一天走 30 公里路也是家常便飯。
可以說馬偕憑藉堅忍的意志在最初反對他的人群之中站穩腳步,也用持之以恆的工作最終贏得了人群的信任與尊重。馬偕不只在各地建立教會,也為大家治病、拔牙,建立了醫館和牛津學堂(1882)、女學堂(1884)。至 1898 年,南部教會信徒已達萬人,北部信徒人數約有 3 千(當時台灣的人口約為 250 萬至 300 萬人2)。
儘管教會的到來和西方殖民力量的擴張密不可分,但也許是宣教師的深刻耕耘,讓大家對教會抱持正面看法吧。今年正好是馬偕在台宣教 150 週年,有許多紀念活動舉行,紀念馬偕「寧毀不銹」(rather burn out, than rust out)的精神。
除了傳教和醫療,長老教會的另一大影響是創造了教會白話字,用羅馬字母拼寫台語、以白話字發行《台灣府城教會報》(後更名《台灣教會公報》),為當時識字率低落的社會創造易學易用的文字。今日長老教會仍舉行台語禮拜,也與這層歷史淵源有關。
長老教會另一個讓人印象深刻處應該是教會和台獨運動的深厚關係。長期耕耘基層的經驗加上追求公義的理想,讓教會確立了追求民主與人權的根本立場,在台灣仍未解嚴的 1970 年代,不懼打壓,發出「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對國是的聲明與建議」(1971)、「我們的呼籲」(1975)、「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人權宣言」(1977)等宣言,主張:「台灣的將來應由台灣一千七百萬住民決定。」
這些大概是我想到台灣長老教會心中浮出的輪廓吧。3
因此這次事件讓我十分震驚、難過。另一方面,我心中浮現的一大問題是我們如何修補共同體的裂痕。但是光是問這個問題好像就很難,甚至光是暗示這個問題就引人憤怒:如果我們心中的共同體完全是不同的東西,還有共同體可言嗎?在黨國殖民遺緒仍未消滅的當下,談和解、包容,會不會淪為討好和空話,只是犧牲了自己的尊嚴?
這次事件不禁讓我想起前陣子坐公車遇到的陌生人。那天我搭了平常少搭的路線,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邊坐著一個女學生,隔著走道是一個 60、70 歲的老人。老人向女學生搭話,問他要去的站多久會到,我聽著這段對話,本來以為只是問路,交談兩三句就會結束吧,沒想到老人問完路,又繼續閒聊的問女學生念什麼、要去哪裡,也絮絮叨叨講了一些自己的事:他的太太生了重病,他上次去跟兒子住卻被兒子打,他教的學生都很不認真。我心中覺得真是奇怪的人,奇怪的搭訕啊,但是旁邊的女學生默默聽著,有問有答,老人匆忙下車時還祝她金榜題名。
我後來不禁反省,一方面覺得女學生很善良,一方面思考我認為恰當、不恰當、奇怪、不奇怪的界線。如果總是不假思索的畫下界線,是不是無意中切斷了某種連結?如何不卑不亢地跟立場不同的人相處甚至對話,看見他們除了政治傾向以外的人性?我想也許退離國家的層次,回到更小的社群,這件事仍然可能,但也可能仍然痛苦。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常想自己是不是愚蠢的唱高調。同時我也想到《使女的故事》最後的轉折,主角的痛苦經歷只是他人的研究材料而已。如何做到真正有力量的同理與尊重,不只淪於嘴上工夫,是一大功課吧。願人人都能追求有尊嚴、和平的生活。
讀書會消息
上週六我們辦了第一次讀書會,讀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大家覺得故事不難,能夠從中瞭解日治時代,又是那個時代當下(1943 - 1945)寫成,非常可貴。主角胡太明是奉行中庸之道的知識分子,不激進的追求政治理想,但也闖不出一番功成名就的事業,卻又不是對不公不義完全無感,不甘逢迎拍馬、同流合污,因此有許多困惑和掙扎。故事就這樣藉著胡太明的雙眼、雙腳,從台灣到日本、中國,再回到戰時體制下的台灣,寫出台灣社會及日本、中國的種種面向。
故事提到台灣人在制度上、文化上受到的歧視,台灣人身分的無歸屬感,最讓我驚訝的是裡面點到「米糖相剋」問題:種甘蔗備受製糖會社剝削,蔗價由會社單方面決定,和米價連動。4 看到以前在論文讀到的問題在小說中出現,感覺很奇妙。
許秀孟(歷史學家,研究興趣是對物質所構成日常生活風景,目前研究了身份證和豬肉)印象最深刻的是主角胡太明異化的感受,這在魯迅的作品也很明顯,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流行的主題。另外非常特別的是胡太明在漢文也有很高的造詣,日文教育跟漢文教育的雙重背景也成為內心衝突的來源。不知道當時其他作家是否也有類似的教育背景?
Graham Oliver(Graham Oliver 是來自美國的作家兼老師)讀完之後,不知道作者到底希不希望我們認同胡太明?一方面他有崇高的人格,但又常常無法達成自己的理想,時時受挫,看了很沮喪。王學慧(Laura Wang,學慧是來自紐約的讀者、作家、老師,現居於台北)回應,也許胡太明的被動消極更貼切的反應社會氛圍和限制,也是一種敘事技巧:主角的被動與無能為力可以激起讀者的主動也不一定。另一方面,這種被動感是否是對文字、文學本身的一種批評?文學似乎有許多做不到的事。
Graham 和大家討論第四章倒數第二段的詮釋:「現在的黑暗,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久便將天亮了。」5 這裡抱持的希望,是否在期待戰爭結束、中國(國民黨)政府統治台灣?我本來以為只是因為台灣人仍有道德勇氣而懷抱希望,秀孟指出當時中國日佔區的人民也會用黎明到來隱喻日本戰敗,所以這個詮釋應該可以成立。
以上是討論簡記,感謝參與的朋友,我覺得收穫良多!
歡迎大家下次一起來讀白先勇《台北人》!時間是 7 月 2 日早上 10 點。有興趣的朋友歡迎留言、回信或寫信到 transcreation@substack.com 報名!
參考資料
林紋沛,《行旅致知:李仙得、達飛聲等西方人建構的臺灣知識1860-1905》。台北:南天,2020。
林紋沛,〈跬步千里:十九世紀馬偕的傳道之旅〉,收於張隆志編,《跨越世紀的信號2:日記裡的臺灣史(17-20世紀)》,頁 116 - 147。
偕叡理著;吳文雄等編校。「馬偕日記/1872-04-24」,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臺灣日記知識庫,上網日期:2022年05月23日,https://taco.ith.sinica.edu.tw/tdk/馬偕日記/1872-04-24
John Robert Shepherd, Statecraft and Political Economy on the Taiwan Frontier, 1600-1800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154-162.
儘管長老教會以追求人權自詡,面對同志議題時,教會內部立場不一。2018 年台灣推動同婚公投,社會上冒出種種反同言論,當時我覺得非常憤怒,也很難理解立場相左的人。時過境遷,法律通過幾年了,社會氛圍似乎也漸漸改變。儘管恐同言論仍不時可見,整體仍是往更友善的方向前進吧。
關於「米糖相剋」有許多研究,最完整的理論解釋當推柯志明,《米糖相剋──日本殖民主義下臺灣的發展與從屬》(台北:群學,2003)。
吳濁流著,黃玉燕譯,《亞細亞的孤兒》(新竹:竹縣文化局,2005),頁 232。